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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7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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晨鐘暮鼓, 落日熔金。

古樸青石城樓階上,年輕男女相擁的身影被拉得格外長。

那句想你,亦由夕陽鍍了層細膩光影。

似光陰流轉後, 饋贈所有透明的溫柔。

有生的二十二個年歲裏, 班第於草原上一場場或大或小的戰亂中,以殺戮與鮮血成就了自己在這片碧色千裏的土地上, 堅不可摧的強者地位。

強者若想恒強, 首要便是‘無畏’二字。

這些年,他習慣以無畏姿態, 橫刀立馬現於人前。

他不在乎世人評說,更視那些或敬仰、或畏懼、或仇恨的眼神如無物。

只偶爾戰歇,閑月為伴時, 會起怔忡——他自認所作所為, 俯仰不愧於天地。

可為何,人心向背,從無定數?

他少時意氣, 鐵馬金戈,也曾得過萬人擁護。

如今,同樣枕戈待旦, 卻一身罵名。

牽累族人不得安寧,甚至連想拿只包子回去給喜歡的姑娘,都會惹來不少紛爭。

曾經為‘人心向背’四個字或起多少的意難平。

在當下這一刻, 他把這個弱質纖纖, 卻膽敢頂著千夫所指, 萬人譏嘲,竭力維護他的姑娘摟入懷中時,都平順了。

世間人心,都抵不過她捧來的,這顆勇敢又透明的心。

男人大手細細摩挲過姑娘不住輕顫的脊背,帶著與落拓粗獷外表全不相符的柔情愛憐。他不會安慰人,哪怕此時感她情義,又因那句“想你”繾綣滿心,也只會沙啞一口嗓子,“沒事了,別怕。”

頓了頓,又幹澀道,“乖啊,放心哭出來,我給你擋著。”

熟悉的懷抱,溫柔的安撫,勿需多餘言語,容溫的冷靜表象被擊得支離破碎,壓抑多日的崩潰難安瞬間無所遁形。

容溫鼻頭發酸,在那股澀意湧到眼眶之前,一把大力推開班第。

昂頭,滿臉倔強的與他對視,倏爾冷笑起來。

“遇上臺吉這樣寵辱不驚、有擔當的夫婿,我笑都來不及,有何可哭的?你明知銀佛倒得蹊蹺,與那中空蓮臺無關。卻悶聲不作解釋,自顧扛下所有閑言罪過,不正是怕有人深挖出那達慕當日你兵圍銀佛寺的真正因由。”

那達慕那日,她被歸化城聲名狼藉,以淫|邪荒唐出名的公子魏昇劫走了整整一天。

和親公主被富貴浪蕩子劫走,額駙怒而領兵捉奸。不論內情,光憑這一個個響亮的名頭,便全是噱頭,多香艷的故事。

這若是傳出去,怕是今後幾十年,坊間都不乏笑談。

現下世道,對女子遠比男子嚴苛。

班第嚴防死守不許消息洩露出去,說到底,還是為了護她個清白名聲。

容溫早早便知曉,他看似粗獷冷戾,實則心思細膩。

譬如這幾日,他深受滿城流言圍困,怕牽連到她,便不再親自回小院去,只暗地裏從西邊調來吃用補給小院,並把小院輪值護衛增加了兩倍。

以及方才,魏昇想玉石俱焚,坦言當日情形拉她下水時,那粒淩空飛來截斷魏昇言語的小石子。

如此種種,容溫能理解,可是……

容溫板起面孔,一把拂開班第欲伸來牽她的手。

“我尊重你對我的好。”所以方才,她敢信誓旦旦對整座城的人撒謊,把罪過全推到魏昇身上,昧著良心摘幹凈自己,保全他一番心意。

“可是,我討厭這樣!”

“我問你,如果今日我不來,你打算避我避到何時?是真的怕拖累我;亦或嫌我稚鳥薄翼,無法與你並行,反倒拖累你?若真如此,你大可不必費盡心力躲閃逃避,把話往敞亮裏說罷,一拍兩散豈不利落。我被恭親王府沾了十多年,平生最惡糾纏不清,困頓怨懟。”

所有找不到出口的奔潰無助與心疼,只能偽裝上憤怒以作宣洩。容溫脹紅一張臉,噙著淚眼質問,少見的尖銳。

秉性柔順的人發作起來,滾滾火氣能焚三層房梁。

班第還是第一次見容溫這般怒意洶湧,出口無度,人前失儀,灰眸中悔意與疼惜交雜。

有些話幾欲脫口而出,想要解釋。最終卻又怯意橫生,咽了回去。

這幾日,他避而不回小院,確實有擔心牽累容溫的因素在裏面。

但最重要的還是因為無意聽得老蒙醫那番話。

他心知肚明給容溫下避子藥的是誰,無顏見她,更不敢見她。

那些糟爛的真相藏在血脈裏,他自己都心生厭棄,更何況是驕傲如她。

班第面上掙紮之色一閃而過,終是選擇了含糊其辭,避重就輕艱澀道,“我回去過,只是你不知道。乖些,別再亂想。”

說這話時,他習慣伸手去摸摸容溫的頭以作安撫。結果只摸到滿手朝冠、珠翠生涼。

無奈,大掌只得不尷不尬落在容溫腦後。無意觸到了她後領子上,被熱汗濡濕的痕跡。

六月炎熱,火爐子一般恨不得把人烤熟,城中不少窮人家的小孩子貪圖涼快,都是光著屁|股蛋滿街亂竄。她的衣領卻格外厚實,硬生生捂出了一脖頸濕汗。

班第眉心一跳,這才仔細留意到她的穿戴冠冕皆有異常。

朝冠上的寶塔層數及孔雀銜珠枚數乃是固倫公主制,身上穿著也並非配套朝冠的公主香色朝服,而是一襲明麗高貴,卻肩線寬大的正紅金飛鳳紋繡冬袍服,鳳尾以無數米粒大小的靈粟之珠相綴,五色輝映。

看制式手筆是皇家所出不假,但過於奢靡喜氣了。

——不像端肅正統的朝服,倒更像是皇室宗女大婚時所用的吉服。

若非容溫來時陣仗聲勢浩大,莊嚴肅穆,輿車後又以黑甲重兵押了魏昇的囚車,憑她這身裝扮,說她是趕來成親的,誰都不會有半句懷疑。

班第記不清他們大婚時,容溫具體是什麽裝扮模樣,但憑細節與直覺,他敢確定,容溫這身穿戴肯定不是她自己的。

當初,容溫不管是隨多爾濟出科爾沁散心,還是到歸化城玩樂,都屬臨時起意,輕車簡行,身邊連過分貴重的衣裳首飾都未攜帶,更何況是公主冠冕。

整個歸化城,有固倫公主制式朝冠與吉服的,除了淑慧大長公主,再無旁人。

——容溫與大長公主關系疏離,到歸化城數日,從未親自登門拜訪。想來此舉,是惹怒了那位自持身份與輩分的大長公主。

所以,前些日子噶爾丹兵臨城下時,大長公主曾故意暗中遣人假扮他,想引容溫一行困留在城中。

究其原因,不過是明知自己頂著大長公主身份在歸化城養尊處優幾十年,不能輕易棄城出逃。索性使計把容溫留下來,分攤風險。

畢竟容溫不僅是公主,嫁的更是與噶爾丹有深仇大恨的科爾沁部。

倘若噶爾丹真的攻進了歸化城,首當其沖遭殃的肯定是容溫這個身份特殊且年輕貌美的公主,而非大長公主那般年歲的老嫗。

班第對大長公主那些壞心思心知肚明,只是近來忙於戰亂,一直沒騰出手來拾掇。

誰知些許松懈,倒是助長了這位大長公主的氣焰。

城中已如今這般水深火熱情形了,她作為紮根歸化城多年,享歸化城無數民脂民膏的大長公主,絲毫不顧念大體。

非但以二嫁之身,夫妻失和為由,百般推脫,拒不從夫家巴林部調兵相助,竟還有心思為一己喜惡為難晚輩。

順應時節的夏朝服不借給容溫,偏借容溫一身張揚華貴的大婚吉服,還是厚重冬衣。

此舉,一為磋磨。六月天穿冬衣,與把人扔火爐子裏無異;

二為羞辱。大清入關多年,習了漢人綱常倫理,已禁了宗女再嫁。如今的皇室,二嫁之身的女子,唯有大長公主一人。

大長公主必是認為,容溫敢不親去拜見她,是因她乃二嫁之身的緣故,有心輕慢。

所以,在容溫求上門去借衣時,她問過借衣作用後,索性趁機出口惡氣。

借了一身大婚吉服給成親至今不過四月,新婚丈夫健在的容溫。

逼得容溫在滿城戰亂縞素時,又穿一回嫁衣招搖過市,形如二嫁。

好在容溫以一番浩大聲勢轉移了百姓註意力,城中無人識得她這身穿戴乃是大婚吉服。

但容溫自己,卻是明明白白的。

屈辱,亦是存在的。

理清其中關節過後,再看容溫通紅的面容,班第額角青筋直跳,幾乎摁不下眸中幾欲迸發的兇橫煞氣。

他驕傲的殿下,今日是受大委屈了。

班第閉眼一瞬,大掌捧過容溫滾燙的臉,垂首對視,聲音幾乎是從喉嚨裏硬擠出來的,“都是我的錯,你別氣。我先送你回去?”

自他說罷那句“我回去過,只是你不知道”以後,他便形容寥落,沈默中似帶了幾分掙紮。

容溫一直耐心在等他解釋——既然回去過,為何要隱瞞行蹤,避開自己。

她可以裝聾作啞,不去指責過問他那些堆積已久的野心與籌謀。但避而不見這事既與她有關,她便有權知曉。

結果等到最後,只等到一句認錯。

她來,又不是爭長短,論對錯的。

她明明,是為坦誠與分擔而來,為他而來。

“由我而起,給你惹出的麻煩暫且了了。你,也不必回去了。”原本的滿腔怒氣,被失望兜頭驅散,容溫冷瞥班第一眼,果斷拂開他的手,自顧下了城樓。

班第被這記疏離冷漠的眼神震得心頭一緊,緊接著似隱隱意識到了容溫真正氣怒的原因。亦步亦趨跟在容溫後面,似被主人責罵拋棄的大狗,手足無措的模樣。

在容溫將踏上輿車時,班第終是忍不住,拽了容溫左手回來,面向而立,冷峻面孔下,已有慌亂不自覺流瀉,“殿下。”

街上還有不少未曾散去的百姓,擠在儀仗隊伍邊上看熱鬧。

容溫眼風一掃而過,面色無波,一語雙關,故作平靜道,“拽得緊了,你我都疼,趁早放手。”

“捏疼你了?”班第想松手,又怕她真的就此離開,再不看他一眼。他知道她的,面上柔婉好脾氣,實則剛強果斷,主意大得很。

情急之下,班第愈發不知如何開口挽回。

最後,索性遵循本能,再次把容溫擁入懷中。

只是,這次的擁抱,不像方才城墻之上那般氣勢洶洶;反而滿是小心翼翼的珍重。

街邊百姓們才看了一場美麗公主無畏挺身的護夫大戲,緊接著又親眼目睹本該夫妻情深的男女主上演‘男纏女’的經典戲碼,心覺奇怪之餘,默契發出了細細碎碎的嬉笑聲。

容溫羞惱不已,礙於大庭廣眾之下,舍不下臉和他鬧,只能悶聲低斥,“快放開我!”

“不放。生死不改此志。”班第沈聲說罷,忽然垂首在容溫耳畔輕蹭兩下,以只有兩人聽得到的聲音,近乎喃語,“再抱一會,這幾日,我沒有一刻不念殿下。”

容溫似沒聽見後面這句服軟,見他松懈,很是利索的趁機從他懷裏脫身。

班第立在原地,眼睜睜看她頭一扭,毫不猶豫轉身離去的背影,粗喘一聲,雙拳握緊又松開,徒留滿身頹然。

一雙本就布滿血絲的灰眸,此時此刻,似真浸了鮮血。掩耳盜鈴般無奈闔上,恍若如此,便能掩下所有苦痛。

“你到底回不回去。”熟悉的嗓音,宛如天籟。

班第猛地張開眼,怔怔盯著五步開外的容溫,生就棱角冷厲的俊臉,因剛被不敢置信的巨大驚喜砸中,硬給砸出了幾分呆滯笨拙。

一時間,班第竟有些邁不開腳。片刻後,幾乎是飄著到了容溫身側,殷勤的要扶容溫上車。

容溫淡淡避開,擡眸掃向他,端詳幾眼,忽然道,“低頭。”

班第雖不知其意,但還是順從的垂下腦袋,高束的發髻也老實跟著耷拉了下來。

這下,像條低眉耷腦認錯的大狗了。

容溫見他一直拿眼角偷覷自己,抿抿唇沒說話。自顧掏出一方錦帕,面無表情替他把臉上的臟汙痕跡拭幹凈;又把散落下來的發絲捋服帖;最後,理了理淩亂的甲胄。

容溫做這些時,班第的眼神已由小心窺視轉為直勾勾,火熱得灼人。

很快,街邊百姓便發現了一個令人驚異的事實。

——原本那個落拓陰鷙、兇名在外、人人畏懼的狠戾將軍,經由公主那番微不足道的小拾掇後,似乎變了一個人。

灑脫、昂然、意氣風發。最重要的是,有溫度了。

周遭議論聲不絕於耳,容溫不為所動,上下打量班第過後,不滿意冷斥,“眼睛收回去,把頭擡起來,背挺直!”

“好。”班第下意識昂頭挺胸,眼睛卻不聽話,仍在容溫身上打轉,顯得呆頭呆腦的。

容溫懶得再管他,把臟帕子往他身上一塞,突然拉過他的大手,很是霸道的吐出一個字,“走!”

她下巴微擡,姿態端肅坦然。緊牽著他的手,一步一步,徑直往人群中去。

那不經意間流露的倨傲矜貴,比任何言語都顯得無畏勇敢。

班第被容溫這出其不意的舉動打了個措手不及,眸瞳微縮,腦子發懵。

身體卻格外誠實,與容溫手牽手,昂首闊步,坦坦蕩蕩越過逐漸自發分列在街道兩側的擁擠人海,直面所有蜚短流長,並肩前行。

衛隊與車隊被甩在身後,無數百姓被甩在身後,長日青城被甩在身後。

身邊,只有彼此。

一直從街頭行到街尾,班第才徹底醒過神。可那種比征戰殺伐還來得迅猛的激蕩情緒,卻一直縈在他心頭,再難消散。

到這一刻,班第才算真的明白,先前容溫為何會說——洗幹凈臉,亦是尊嚴。

人活一世,最大得失莫過於‘幹幹凈凈’這四個字。

所以,她甘願冒著千夫所指,也要維護他一個幹凈清白。

班第喉結一動,一顆心軟得一塌糊塗。大掌反客為主,把一直牽著自己的小手緊緊裹在掌心,啞著嗓子問,“殿下,方才你怕嗎?”

剛才那麽多百姓,她膽敢牽著他這個聲名狼藉之人那般孤勇、一往無前。若民情激憤,無法彈壓,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她。

容溫沒看他,盯著天際最後幾縷霞光,回得牛頭不對馬嘴,“我累了。”

班第眸色幽深,並未繼續追問,只道,“輿車馬上過來。”

“不坐車。”

“好,上來。”班第從善如流,蹲身把她背到背上。

黃昏夕陽下,兩人的背影被扁平拉長,最後似全然融在了一處,密不可分。

又過了一條街,一直安靜趴在班第肩上的姑娘,突然動了動,把臉埋到他的頸畔。

“我不喜歡歸化城了。”班第聽她悶悶的,正欲安慰,忽然感覺自己脖頸上有一股溫熱淌過,她嗓音比方才還低,帶著哭腔,“他們都對你不好。”

一股酸澀直沖班第喉間,霸道占據了他所有理智,出口的話,沒經任何思考。

“殿下,選個時間,我們再辦一場合巹禮吧。”

發現她穿的是嫁衣後,他忽然想起當初他們在京城那場籠罩在陰謀之下,敷衍至極的婚儀。

連合巹禮都被他借口推了,未曾辦過。

算起來,從最初開始,她便因他,受過不少委屈。

他對她,總不夠好。

那就從,最初開始慢慢彌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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